流华录第九十七章 悲天
夜色如墨浓重得似天地初开时的混沌又似万千生灵悲泣时淌出的血泪凝结而成沉沉压在邺城以西连绵数十里的黄巾大营之上。
这片曾经沸腾着狂热信仰与不屈反抗的土地此刻被无边的黑暗彻底吞没。
天幕低垂仿佛一块浸透了绝望的巨大尸布不见星月唯有无尽幽暗将整座军营裹挟其中如同巨兽沉默的腹腔压抑得令人窒息。
往日此时这座庞大军营仍会蒸腾着一种躁动不安的活力成千上万的篝火如大地愤怒睁开的灼灼眼瞳跳跃着不甘的光芒。
巡夜士卒沉重的脚步声、兵器与甲胄偶尔摩擦的铿锵、压抑在胸腔内的低语议论以及那弥漫在空气中、一种对“黄天”太平世道的炽热期盼与对“苍天”不公现实的刻骨愤怒交织成的灼热气息让这片土地仿佛一座在地底奔涌咆哮、随时可能撕裂大地喷薄而出的火山充满了毁灭与新生的力量。
但今夜万物死寂一切截然不同。
一种诡异的、粘稠得如同淤血般的死寂并非单纯的安静而是一种具有重量的、实质般的虚无如同最阴寒的瘟疫携带着绝望的孢子悄无声息地渗透、蔓延侵蚀了营区的每一顶帐篷、每一段栅栏、每一个人的心跳间隙。
大帐之内时间仿佛被某种无形之力冻结空气稠密得如同化不开的墨又似万丈深海之下的水压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人的胸膛迫使每一次呼吸都变成一次艰难而痛苦的挣扎。
吸 入肺中的不再是空气而是冰冷刺骨的铁屑混杂着血腥、草药以及一种唯有死亡才能散发出的、虚无的甜腥令人作呕更令人绝望。
厚重的帐帘严密低垂将外界的一切——无论是呜咽的寒风、零星的火光还是那数十万人压抑的悲声——都彻底隔绝只余下帐内角落寥寥几盏长明灯投射出摇曳不定、昏黄惨淡的光晕。
光线微弱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却将更多的阴影投掷在人们脸上、身上如同为逝者徘徊不去的魂灵舞蹈平添无数诡谲与悲凉。
帐幔中央那张平日用于议事的卧榻此刻成了冰冷的灵床。
大贤良师张角的尸身静卧其上仿佛只是沉睡。
他依旧身披那件象征天命与道统的明黄道袍然而袍服上曾经熠熠生辉、蕴含无上法力的符文此刻彻底黯淡如同随主人一同逝去的星辰。
干涸发黑的斑驳血渍与征尘如同不详的烙印深深浸入织物诉说着最后时刻的惨烈。
他的面容经过仓促而简单的整理抹去了临死前的痛苦痕迹呈现出一种异样的、近乎超凡脱俗的平静甚至唇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言喻的、解脱般的安详。
这种可怕的平静与他生前那蕴含风雷、洞察天机、挥斥方遒的磅礴威严形成了令人心胆俱裂的对比。
他那曾执掌九节杖、挥动间仿佛能引动风云、号令天下的手此刻无力地交叠在身前冰冷僵硬苍白再无一丝生机与温度。
长明灯的光芒在他宁静的轮廓上不安地跳动明明灭灭徒劳地试图温暖那已彻底归于寂灭的躯体却只成功渲染出一种令人窒息的、广袤无边的悲凉与终极的虚无。
张牛角作为军中宿将、张角最为倚重的大弟子之一此刻跪倒在卧榻最近处。
他雄健如山的身躯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抖如同一头身受重创、犹自强撑的巨兽。
头颅深埋额角青筋暴起一双惯于挥砍杀敌的铁拳攥得死紧指甲早已深深剜进掌心皮肉缕缕鲜血自指缝间渗出滴落在冰冷的地面他却浑然不觉。
所有的力量所有的意志似乎都用于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开来的巨大悲痛和一种深不见底的自责——未能护得师尊周全是为弟子者永世难赎的罪孽。
他牙关紧咬发出细微的“咯咯”声目光死死盯着地面某一点仿佛要将那地砖瞪裂从中寻找到一条通往过去的裂隙去改写那已然发生的悲剧。
相较于张牛角内敛却爆烈的痛楚跪在一旁的褚飞燕则显得更加失魂落魄。
他年轻的脸庞上早已被肆意横流的泪水浸透清澈的眼眸此刻红肿不堪里面盛载的不是悲伤而是整个世界崩塌后的彻底茫然与 disbelief。
他身体抑制不住地剧烈轻颤如同秋风中最脆弱的一片叶子随时可能被下一阵悲风彻底吹散。
他的目光如同被无形的锁链拴住死死锁在师尊那再无生息的、平静得过分的脸上嘴唇无声地嗫嚅着似乎仍在固执地、一遍遍地呼唤期盼着那双眼睑能再次颤动那冰冷的唇角能再次泛起一丝熟悉的、带着悲悯与智慧的微笑。
张宝、张梁两位地公、人公将军一母同胞的兄弟分立卧榻两侧如同两尊瞬间失去所有光彩的护法神像。
张宝面色灰败如槁木往日里深邃睿智的眼眸此刻空洞无物仿佛他的三魂七魄已随其兄长的离去而一同消散只留下一具承载着无尽悲恸与重负的躯壳。
张梁则截然不同他牙关紧咬几乎要碎裂脸颊两侧的肌肉因极致的情绪而不住地痉挛抽搐眼中翻滚着滔天的悲痛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绝望滋养出的、近乎疯狂的戾气与毁灭欲他的目光扫过帐内每一个人仿佛在寻找一个可以承载这无边恨意的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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